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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長大成人有記憶以來,阿嬤,好像一直都病著。

她總坐在玄關旁那個她專屬的單人沙發上,盯著家裡往來出入的人。那是從前客廳淘汰下來的舊沙發,稱不上高級特出的皮質,記得爸爸還曾特地抹油悉心保養,但一切都禁不住時間的摧殘,它終究龜裂斑駁,襤褸綻線了,放在門口似乎有礙觀瞻,但那是阿公阿嬤慣常的座位,就也一直留著了。

阿嬤耳朵不好,常年戴著助聽器,偏又忒愛問問題,搞得每次她問話,眾人答話她聽不清楚,放大音量在她耳邊回答就像衝著她大小聲找她麻煩一樣。時間之於她大概也沒甚麼意義,但她總愛問今仔日拜幾?是初幾了?哩當時返來欸?要返回高雄讀冊啊抹?即使我都畢業好幾年,也早離開高雄北上工作了,但阿嬤的記憶卻已經出現斷層,永遠停在某個片段,不管重啟幾次都不再能更新了。


阿嬤眼睛不好,有白內障,小小細細的眼睛被佈滿皺紋垂頭喪氣的眼瞼包夾,終年架著一副厚重的眼鏡,我常常存疑透過那失真眼鏡看到的世界,真有清楚一些嗎?不過那好像也不重要了,因為後來幾年,阿嬤總對著我喊表姊的名字,對她來說我是小茵還是表姊似乎也不要緊,反正都是她的孫子就好。

阿嬤耳朵不好眼睛不好體力不好,總在客廳坐一下就吵著要回房休息,但阿嬤的聲音異常宏亮,常常坐著坐著會突然放聲大喊看護或我媽的名字,說她累了想睡覺了。不管看護是遠在十幾二十公尺外的瓜子工廠,還是鍋鏟炒炸聲鏗鏘碰撞的廚房,阿嬤的喉嚨像是裝了揚聲器一般,總能發出中氣十足的喊叫聲,一次次成功的召喚到她需要的人。

阿嬤的手也有力,每次進門見到她,她總會先仰起頭用小眼睛望著我,然後像是海上的人遇到浮木一般,朝我伸出枯瘦的手像要確認什麼一樣,以一種略帶哭腔的愛嬌口氣喊我名字說你回來啦?要回來住幾天?緊緊攫住我的阿嬤的手,乾癟細瘦滿布老人斑卻又那樣有力,常常我都想,看起來那麼虛弱的阿嬤,到底哪來的肺活量跟握力可以這樣揮霍?


阿嬤貪懶又怕痛,討厭走路,原本還能拄著助步器慢慢走,但後來越發懶散,連從房間到客廳短短十公尺不到的距離,她也小氣的不願意靠自己雙腿行走,總挨著要看護抱她上輪椅。後來連如廁都不行了,只好給她孱弱的身體掛上尿袋。身體機能逐日退化敗壞,終在去年春天病到一個不可逆的地步。爸爸、大伯跟三個姑姑,每天輪流到醫院照顧不省人事的阿嬤,儘管有看護陪著,儘管阿嬤幾乎在昏睡,即使短暫甦醒也早已不識任何人,做子女的依舊天天報到。


爸爸打給在台北工作的我,說阿嬤大抵時日不多了,囑我回家一趟,見阿嬤最後一面。我立刻訂了高鐵票南下,每次回家的路上都是開心期待的,那次卻沉重陰鬱,腦袋一片空白,一個多小時的車程,我希望快點到家去看阿嬤,又希望永遠不要到站,彷彿這次看過阿嬤就要永遠失去她了。

阿嬤後來住進了像大通鋪的加護病房裡,每天只開放兩個時段,一次僅半小時讓家人看望。進去前得先按程序穿上無菌衣、戴上口罩、洗手,一次只限兩三人進入,懷著無助慌張的心情,我快步跟在爸爸後頭進入。儘管早已有了阿嬤病危的心理準備,知道情況已經糟到不能再糟了,但看到阿嬤的一眼瞬間還是馬上掉淚了,那個乾癟枯黃、嘴裡沒有假牙還被固定著呼吸器的人是誰?阿嬤那麼瘦小虛弱,硬給她含著那麼大的呼吸器,她會不舒服的啊。爸爸輕輕撫著阿嬤稀疏的頭髮跟旁邊的大伯說,「老母啊今天看起來面色比較好喔,不像昨天那麼黃了」,還要我在阿嬤耳邊叫她,跟她說我是誰,我回來看妳了阿嬤。我無法抑制的拼命掉眼淚,張著嘴聲音卻梗在喉頭出不來,才知何謂泣不成聲。

後來阿嬤以植物人的狀態在安寧病房住了半年,11月底走了。爸爸在電話裡告訴我這個消息,他知道我12月初要考日檢,要我考完再回家,趕上阿嬤的告別式就好。阿嬤過世後幾天,有天我一早醒來就狂打噴嚏,眼睛發癢紅腫睜不開,全身四肢奇癢難耐,不像感冒也不同於以往的過敏,突來的狂亂不適搞得我整個人看起來淒慘無比。同事像是想到什麼,突然問我今天是阿嬤往生的第幾天?說這反常的症狀興許是被阿嬤「問到」了吧。數了一下,那日不偏不倚正是阿嬤頭七,於是同事建議我下班去行天宮走一趟。

到了行天宮,我告訴恩主公今天發生了甚麼事,不曉得這個狀況是不是跟阿嬤有關,如果是的話,請恩主公轉告阿嬤不要掛心,等週末考完試我就會回家送阿嬤了。拜完之後我又在廟裡坐了一下,說也奇怪,到家後感覺症狀似乎緩解了一些,隔日竟完全無事,前天的猛烈不適好似夢一場。


(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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